《环球时报》2019年1月16日第5版刊登了题为《印度迎来“人类最大规模聚集”》的新闻。报道称:
《印度时报》称,印度政府预计从1月15日到3月4日之间,将有超过1.5亿人在32平方公里的范围参加今年的大壶节,在这期间政府将部署1.2万名警察、8000名地方保安人员负责治安工作。“圣浴”区将设置12.25万个临时厕所,并安排1.1万名清洁工人,还将有2万名艺人表演各种节目。
32平方公里是什么概念?上海静安区37平方公里,北京东城区42平方公里,各自住了100万人,已经是非常拥挤的城市环境了。现在150倍于此的人口涌入更小的面积,猜猜会是什么场面?
环球时报称这次活动是有史以来的“人类最大规模聚集”,马前卒工作室查阅了一些资料,发现此言不虚,毕竟世界上只有8个国家的人口超过1.5亿,俄罗斯都不在内。而且,如果我们视角放宽一些,甚至可以说这是全太阳系最大的哺乳动物聚集。
历史记载中,最大的哺乳动物群体是南非东部平原1888年的羚羊群过境迁徙,但后世重新估算,最多也就是上千万头。当今世界上最大野生哺乳动物群是美国德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布雷肯山洞中的墨西哥无尾蝙蝠群,虽然会飞,可以三维空间聚集,但也不过是2000万只。
这次在安拉阿巴德(Allahabad)举办的沐浴节(半大壶节),1.5亿人是持续四十多天活动的累积数字,如果平均计算,每日三百多万人,好像也不是很多。但沐浴节期间只有个别日期才是宗教节日,这几天集中了大多数的人流:
而且每个节日的意义不同,虔诚的信徒会争取多参加几个。往往会在安拉阿巴德附近居住很久。2001年安拉阿巴德大壶节上,一个半月的累计朝圣人数为7000万,单人群聚集峰值达到4000万。以至于在安拉阿巴德市的恒河与亚穆纳河交汇处,一度出现了卫星级奇观:
印度官方估算本次半大壶节的累计参与人数将达到1.5亿,超过2001年大壶节的2倍,所以人群峰值聚集规模很可能达到一亿。32平方公里的场地上一次性聚集1亿人,还都要去几十公里的河岸上朝圣,核心部分每平米超过7个人,相当于上下班高峰时段的满载电梯——而且这么庞大的人群,还要轮番“蠕动”进入河道沐浴一遍。
我们再做个直观的比较。1950年,巴西为世界杯修建了当时最大的体育场——可容纳20万人的马拉卡纳体育场。我们以此为基准单位,比对曼哈顿人口(160万)、2009年奥巴马就职典礼聚众规模(180万)、2013年麦加朝圣聚众规模(310万)、2015年教皇弗朗西斯庆祝弥撒聚众规模(6~700万),以及2013年安拉巴哈德超大壶节(1.2亿),可以更直观地看到大壶节的地位,的确是全太阳系哺乳动物聚集冠军:
纪录2013年摩诃大壶节的印度获奖短片KumbhMela:
神话传说中,神灵与魔鬼为争夺不朽蜜露,不慎打翻蜜露壶,致使4滴不朽药落于人间,分别是安拉阿巴德、赫尔德瓦尔、乌贾因、于纳西克4座城市。在这4座城市中,大壶节以平均每3年一次的频率轮番举办,每座城市12年举办一次。
有认为认为大壶节的最早记录,是玄奘口述《大唐西域记》提到的“无遮大会”。虽然“无遮大会”在地点与活动形式上与大壶节有相似之处,但从措辞和办会周期来看,应当是另一种佛教庆典。
按印度自己的历史,大壶节可以上溯到公元8世纪的安拉阿巴德,甚至还有人试图追溯到新石器时代。但印度历史上宗教团体集会庆典很常见,随便追溯到某个久远的宗教事件,不过是保守宗教文化在编纂自己的传统性法统。从文献来看,首次将大壶节的名称、12年周期与神话传说联系在一起,已经是1868年英国殖民者的报告了。
印度部分近代文献声称,大壶节曾在18世纪末达到250万人的聚众规模,但从常理说,这显然是后人杜撰。当时工业革命刚刚在欧洲出现,印度还是个农业社会,极限动员率大概在1%左右。除了少数地广人稀的地区,大多数农业帝国的全套税赋行政机制都在为稳定维系1%人口脱产而运转。在此之外,一旦出现了几十万规模人口流动性聚集,不是意味着农业社会秩序崩溃,就是新的统治者来改朝换代。17~18世纪印度人口规模1亿左右,莫卧儿王朝颠峰的军队就占了44万,算上地方武装百万出头,动员率已经到顶。不太可能有250万人临时聚集于一个城市。从后来的发展看,英国殖民者修了小半个世纪铁路,再加上英国人近现代化的行政、交通、治安力量加成,19世纪末大壶节聚众规模也不过30万:
组织超大规模集会有几个前提:交通(人员集散)、物流(饿不死)、卫生(防疫)与群体秩序(防踩踏)。以农业社会的管理水平,几十万训练有素的军队,人挤人聚在一起都很容易失控,更不用说自发汇聚的宗教信众。不意外的话,就算古代有大壶节的前身,聚集人数也很难超过十万。而且,从19世纪资料来看,这种全国规模的人口流动,在古代必然会制造大规模的病菌交流,进而产生瘟疫。
霍乱是源于印度的全球流行病。从目前的史料研究来看,印度北方邦与中央邦在19世纪前曾多次爆发过霍乱疫情,而从1817年起,印度霍乱进入了感染全球的新阶段。
恒河下游地区终年温热、河网密布、人口密度大、水体有机质含量高,一般被认为是霍乱病菌的起源地。1879~1900年期间,安拉巴哈德与赫尔德瓦尔轮流举办大壶节、沐浴节,期间两地均出现了大规模人口死亡,关联性非常明显:
19世纪末,英国殖民政府在赫尔德瓦尔霍乱疫情后,成立了赫尔德瓦尔改善协会,尝试改善大壶节卫生状况,甚至一度暴力驱散集会,用火车把教众运走。但直到印度独立,霍乱仍然是大壶节后信众普遍拿到的“恩赐”。
随着印度的现代化进程,大壶节的规模在过去两百多年有几次明显的数量级跃升:农业社会数万人;19世纪末因为英国管理与铁路基础达到几十万;20世纪中期依托亚洲第一铁路网达到百万量级;20世纪末有现代农业带来的人口爆炸与计算机管理,开始有千万人聚会。现在是21世纪的第20年,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把1亿人召集到一座城市。
上亿人大party,基础设施建设水平用语言不太好描述,直接上图片:
几千万人挤在河流交汇处洗澡,可以按照字面意思实现“投鞭断流”。这时候恒河的流量控制必须非常精确,水流量小了,人体排泄物导致的卫生问题会产生瘟疫;水流量稍微大一点,几千万人会被卷入急流,浮尸飘满孟加拉湾。所以,印度政府的大壶节基建远不止这几座浮桥,在镜头里看不到的上游,水利部门必须对整个恒河流域进行流量调节:
1.5亿人要在河滩背后的城市解决吃住问题,人流交错问题非常复杂。印度政府因此邀请哈佛、麻省理工专家进驻,对高峰人流实施管理。在2015年纳西克(Nashik)大壶节中,印度政府就用新技术对人群聚集情况进行监测控制。主要技术原理,大体就是把移动基站服务的移动终端分布情况,统计成热力图:
安拉阿巴德市2013年大壶节聚集了1.2亿人,还可以用宗教理论(虽然很可能是19世纪出现的)来解释,因为该次大壶节是144年超长周期的摩诃大壶节。而2019的沐浴节只是6年一次的半大壶节,地位甚至不如12年周期的普通大壶节。这几年印度人口也没有超常增长,怎么就又多了3000万呢?
这就得再说点凡人的俗事了。
2014年印度大选,人民党与国大党的长期均势对峙格局被打破,人民党在人民院中占据了282个席位,国大党只获得了44席,印度又开始进入一党制时期。为了巩固一党独大的局面,莫迪带领人民党在全印度掀起政治攻势,对地方议会选举都全力以赴。2014年印度大选时,人民党只在5个邦执政。而2017年喜马偕尔邦议会选举结束,人民党单独执政或联合执政的邦已经扩大到19个(总共27个)。甚至连查谟和克什米尔邦这样穆斯林人口占多数的邦,都被人民党拿下。
安拉阿巴德市所在的北方邦人口2.4亿,是印度人口最多的邦,如果变成一个国家,也只比中印美印(尼)四国人口少。北方邦在印度议会543个选举议席中占据80个(80个选区),长期以来都是印度大选的风向标。在2012年北方邦议会选举中,该邦地方政党社会主义党战胜了国大党,在邦下议院403个议席中获得了225个席位。莫迪上台后,为增强人民党在北方邦的影响力,在花钱上毫不手软,打算砸钱砸回这个必得之地。
2017年,莫迪为争夺北方邦议会选举,利用总理身份砸了4600亿卢比,推行《全国农村就业保障法案》,用惠农政策拉拢占据北方邦人口多数的农业人口,鼓吹勤政廉洁的个人形象塑造政治神话。结果,北方邦下议院403个选举议席,人民党一次性包揽了312席。
2019年印度大选将近,莫迪提前一年多就在盘算如何在北方邦搞事情。2017年,大壶节被联合国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单。而在印度,大壶节是堪比大选的全国性活动,更是制造“印度教精神”的集体自我催眠。莫迪决定把大选推广活动和宗教节日合一,提议成立大壶节筹委会。国大党与社会主义党弃权也无法阻止议案通过——虽然上次他们也是这么玩的。
2013年摩诃大壶节,国大党政府投入了1017亿卢比,制造了1.2亿人集会的宗教奇观。这次莫迪直接砸进去4236亿卢比(400亿人民币),把一个平淡的宗教小节日(因为只是6年小周期)硬生生砸成世纪级宗教盛典,要在宗教奇观指标上刷爆国大党。掏钱以后,莫迪携手人民党地方领导人登台亮相,抓住每个露脸机会:
既然把宗教活动办成了政治活动,就要确保政治面子,脏乱差肯定不行。所以莫迪把集会专用场地特批翻倍,从2013年的16平方公里扩至32平方公里,开发了35个沐浴区。交通方面,专门为集会修建了200公里的新公路,集会场地内街道总长度达到247公里;机场新建了一座航站楼;铁路系统安排800趟专列。安保方面,增派3万名警察与安保人员,安装了超过1100个监控摄像头。卫生尤其重要,集会配套了12.2万个移动公厕,2万个垃圾桶,两千多名医护人员。考虑到印度的国力,这个动员真的是够豪华了。
为了鼓吹印度教民族主义,莫迪还授意北方邦首席部长亚吉·阿迪蒂亚纳特(YogiAdityanath)发起改名议案。赶在此次半大壶节举办前夕,在2018年10月,把安拉阿巴德(Allahabad)这个穆斯林城市名,改成了印度教名字:普拉亚格拉杰(Prayagraj)。
以往几十年中,安拉阿巴德大壶节过后,沐浴过恒河水的信众会参观印度第一任总理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故居(就在安拉阿巴德),这是国大党的文化优势。现在莫迪用暴力砸钱的方式,让大家搜不到尼赫鲁故居地址,只记得人民党政府的宣传,虽然下作,但……估计还真有用。
无论出于宗教虔诚,还是政治炒作,在一个县城的范围内聚集一亿人,这必然是荒诞且危险的计划。但从另一方面看,能将一亿多人从全国各地快速集中到一个城市,且不出大事故(2013年最大事故只死了36人),这份社会管理能力也得说声佩服。印度虽然穷困,但还是比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有希望的。
2019大选是人民党王朝的关键年,莫迪在上次1.2亿人的基础上再加3000万,仿佛是举重运动员不断挑战自己的身体极限。倘若聚会没有重大踩踏,事后没有重大瘟疫,对印度也未必是坏事。毕竟中国人也会挤在双11发送十几亿个包裹,不断刺激全社会的物流水平。
最后,2019年和2013年比,一个重大区别就是无人机摄影越来越便宜,印度的智能手机普及率从15%上升到35%。作为一个绝不会身临其境的旁观者,我希望印度人民多拍照,多发视频(直播就不想了),给全世界其他70亿人展示一下人间奇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