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这个国家,基金会给我挑了一个叫莫托瓦的安静小镇。北京太吵,换一处安静的地方待着当然很好。莫托瓦之于边境,不是近,完全就在边境线上。从我的住处出来,跑步十分钟就到了铁丝网前。绕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带倒刺的铁丝网对面,是另外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边境线上也有一座小城,远看建筑和市容,应该要落后一些。两座城镇相距如此之近,像是一对刚分家的兄弟。贴着边境线跑步时,我偶尔能听见对面小城隐约的嘭嘭声,像有人在冷不丁地打鼓。
两个国家间隔着各自领土上的铁丝网,铁丝网之间是一条宽阔汹涌的界河。贴着铁丝网是一条一车宽的水泥路,车极少,人更没有,偶尔能遇到的,也多是边境巡逻兵。只要不下雨,我几乎每天下午四点都沿着铁丝网跑步。
我跑步的声音有时会惊起对面国家荒草和灌木中的鸟雀。这次出来的不是鸟,是一个人,他突然从草木丛中弹出来,扭动脖子到处看。转向我时,那张脸上突发的茫然和惊慌透过铁丝网清晰可见。一个黑瘦的小伙子,一米七左右,高鼻深眼,脑袋上贴着一层黑色的小卷毛,像中东人。看见我,他转身就跑,在对面国家的边境线上,贴着铁丝网的土路。那是年深日久,他们国家的巡逻卫士、动物和鸟雀生生踩出来的一条细长的土路。
过了两天再次见到他,他在慢跑。跟我不同,他是随心所欲地乱来,一会儿朝这方向,一会儿又换另一个方向。我改变了方向,跟他平行跑在了不同国家的边境线上。
“嗨,”他扯起嗓门,用弹舌严重的生涩英语问我,“你是长跑运动员吗?”
“不是。”我也停下,“我只是个跑步爱好者。”
他突然弯下腰,发出一阵大笑。
一回生二回熟,过几天再见,他老远就冲我“嗨”了。他在跑步。
“你也跑上了?”
“向你学习,”他说,“要把身体练好。我还以为你是巡逻的。”
“巡逻也巡不到你们的领土上啊。”我说。其实是喊,我们俩说话都是在向对方喊。
他从另外一个国家来。他的国家现在正打仗,炮火连天的那种战争,半个国土都像烧红的烙铁,下不去脚。“活下去成了最大的问题”,这是他说的。更荒唐的是,除了打仗双方,他们国家绝大多数人都搞不明白为什么要打仗。但凡有条件的都离开了,移民、难民收容、流窜、偷渡,他们把古往今来能够离开一个地方的所有方法都用尽了。他们一家六口人,把几年前镶上的金牙都敲下来,送了出去,也只有三口人从战火里逃出条命来。
“我,”我们在界河最窄的地方面对面站着,他拍着胸口对我喊,“在这里。母亲和弟弟,不知去了哪里。”
“所以你要锻炼。”
“我不能死在路上,”他说,“我刚到这个国家,我得挣钱养活自己。”
我给他买了一双跑步鞋,在两国距离最近的地方,我把两只鞋拴在一起,像发炮弹一样扔到了对面的国土上。
国内过重阳节的那天下午,我们竟溜溜达达来回跑了近二十公里,一直跑到我这方的边境哨所跟前。那座细瘦的建筑里常驻五人,一名军官带四个兵。当时云霞满天,站岗的士兵立在哨所的最高处,逆光里像一张薄薄的剪影。他抬头挺胸,背负着一整个辽阔艳丽的秋天。我对他挥手问好,他回了个军礼,然后继续抬头挺胸。
在对岸,他也向高处的哨兵敬了个军礼。
大雨之前我们跑了最后一次。这个区域每年秋天都会来几场大雨,不是雨季胜似雨季。那天我从一条垂直的水泥路跑到边境线上,他已经在对面的国土上等着我了。秋草黄,界河长,水色变暗,汹涌的流水声溢出了两边的国境线。他刚做完礼拜,从地上站起来。他说出门在外,条件有限,礼拜也没法按时按点,好在一腔赤诚,心到神知。
可能因为天阴沉,他的话有点多。我就听他在对面一个劲儿地喊,逐渐壮大的风声把他绝大多数的声音都吹走了。有一句话听清了,碰巧那几秒风落了下来,他说:“就算隔着边境,两个人跑步也比一个人好。”喊话时还向我挥手致意。
那场雨够大,暴雨如注,漫山遍野。硕大的雨点把石头房子都敲出了金属声,三天三夜出不了门。
雨停后,天朗气清,艳阳高照,莫托瓦高远的晚秋来了。得跑起来了,下午我就换上运动装出了门。
跑到边境线上,对面驶来巡逻车。车里伸出一个脑袋,就是那天背负整个天空在高处站岗的士兵,“和您一起跑步的那个人,他死了。”
坐在旁边的军官斜了他一眼。我剧烈地抖动两下,凉风吹过汗津津的皮肤,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因为是我的朋友,他们希望我最好能去确认一下。
尽管此地天空湛蓝,晴得近乎虚无,界河仍然洪流滚滚,混浊的泥浆和泡沫里浮沉着草木和各种小兽的尸体。上游的某些地方正在暴雨接力。
让我确认的是他的遗物。极少,但看第一件我就知道是他。我送他的跑步鞋,两三个月下来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他还保留着。发现尸体的士兵说,为防止被大水冲走,他把鞋系在了腰上。还有一张折叠的地图,是他身上唯一干爽的东西。他先用油纸包好,再封进塑料保鲜袋里。那是一张我所在的这个国家的地图。
尸体已经送走了。他们给尸体拍了照,问我要看吗。打开他的面部特写时,我闭上了眼。
照军官的说法,每年这时候都会有人试图从对面过来。他们趁着漫天大雨,从某一处坏掉的铁丝网的空隙里钻进来,然后跳进汹涌澎湃的界河。
军官点上烟,我也要了一根。
“你们是朋友?”军官问。
“算是吧。”
“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请郑重考虑后再回答。”军官用右手蜷曲的中指敲了敲桌面,“他叫什么名字?”
“真不知道。”
(有删改)
文本一:
城市人的压力
[英]克瑞斯·罗斯
①我在大街上走着,步履匆匆,因为我快要迟到了,但是我想不起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我注意到我手中拿着一根香蕉,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拿着这根香蕉,只是隐约觉得这根香蕉对我十分重要,而且肯定与耽误我的事有关。
②然后,在一个拐弯口,我碰到了艾丝尔姨妈。这应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姨妈,你好。”我对她说,“我们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面了!”艾丝尔姨妈见到我后并不惊奇。“小心你手中的香蕉!”她说。我大笑,因为我知道这是一根重要的香蕉,我会小心的。她提出与我同行,这让我很为难,因为我快要迟到了,必须加快步伐,艾丝尔姨妈走得实在太慢了。
③拐了一个弯,一头大象挡在我们面前。大象出现在别的城市大街上也许不算是奇怪的事,可这是曼彻斯特呀!然而,不知为什么,我并没有感到奇怪。我想的是:“糟糕,大象挡住了去路,我真的要迟到了,艾丝尔姨妈和我在一起。我手里还有一根重要的香蕉……”
④我十分着急,然后就醒了。
⑤“只是一个梦。”我长舒一口气,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梦到大象、香蕉和艾丝尔姨妈呢?收音机还在播放着节目,它每天早晨六点钟自动开启,起到闹钟的作用。我抬头看了一眼表,已经是七点七分了,我必须加快行动。我洗漱时听到一则新闻:一头大象从马戏团逃到大街上,给行人带来了许多麻烦。我恍然大悟,或许我是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听到了这则新闻的,然后就梦到了大象。
⑥我吃完早饭,准备去上班。我在一家电影公司上班,负责策划、创意、写剧本。我拿包的时候,发现包旁边有一张纸条,纸条上是我妻子的笔迹:“下班回家时,不要忘了顺路买一些香蕉!”我忽然明白梦中的香蕉为什么是重要的东西。因为我妻子最近在减肥,好几次让我买香蕉回家,而我每次都忘了。我想,我今天肯定会把香蕉买回家的。
⑦在我刚出门时,手机响了。是我母亲的电话。“有一个坏消息,”母亲说,“你还记得你的艾丝尔姨妈吗?”“记得。”我说,“不过,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是的。她昨天晚上去世了。她两周前就病得卧床不起,我对你说过的。”奇怪的梦终于得到了解释。
⑧我匆匆赶路,但是发现我越是想走快,却走得越慢。我看了看手表,又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手表的指针往逆时针方向旋转。“这很有意思。”我想,“如果手表是逆时针旋转,这说明我上班就不会迟到了……”然后,我又醒了。这太奇怪了。我拧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很疼,确定这一次不是在梦境里,而是真的醒了。时间是五点半。收音机还没有自动开启呢。我不会迟到。
⑨我看到了妻子,就问她:“你今天还需要买香蕉吗?”“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她显得很诧异。“我以为你要减肥呢。”“减肥?”她说,“我胖吗?”“哦,不……那么,你听说过大象的事吗?”我问。“大象?”“对,一头大象从马戏团逃出来了。”
⑩“曼彻斯特没有马戏团,更没有大象。你怎么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也许你需要在家里休息一下。”妻子说。“不过,我先要给母亲打一个电话。”我说。“现在才5点半,你为什么要去打搅母亲呢?”妻子不明白我的意思。“嗯,确实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说。“好了,放松一点,行吗?”妻子说完就出去了。
⑪我立即给母亲打了电话,“妈妈。”“哦,亲爱的,这么早打电话有什么事呀?”“你还记得艾丝尔姨妈吗?”“当然,不过,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她还好吗?”我打断母亲。“我不知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了?”“哦,没什么,再见!”
⑫放下电话,我想,也许妻子说得对,我需要好好休息一天,于是我拨通了老板的电话。“是这样的,”我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可能是这几天策划剧本过于劳累了。”“你病得真不是时候。”老板说,“我们刚刚有了一个很好的创意,我本想今天和你好好谈谈的。这是一个动作片,故事情节也非常有意思。我简单说给你听一听:一头大象从马戏团逃到了一个大城市,它吃了一根被恐怖分子注射了放射性物质的香蕉后,变得焦虑暴躁……”“我的艾丝尔姨妈什么时候在这部片中出现?”“姨妈?什么姨妈?”老板很生气。我挂断了电话,希望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城市人生活压力太大的症状。
(有删改)
文本二:
闹钟正在矮柜上滴答作响,他朝它看了看。“天哪!”他想。时间已经六点半了,指针不慌不忙地往前走着,事实上已经过了六点半,都快到六点三刻了。难道闹钟没有响?他从床上明明是看见闹钟定在四点的,它肯定响过。没错,准是响过,不过,也有可能它震天价响的时候,他竟安安稳稳地睡着而没有听见?咳,他睡得并不安稳呀,但也许因此睡得更死呢。可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下一趟火车七点钟开,要赶这趟车,他得不顾一切地赶紧才是,可样品还没有包装好,而且他自己觉得不大提得起精神,动作也不灵活。而即便他赶上了火车,也免不了老板的一阵暴跳如雷,因为店里的听差白等了他五点钟那趟车,并早已将他误车的事向老板作了汇报。
(节选自卡夫卡《变形记》)
渤海渔鼓
蔡楠
伏季休渔期的时候,劳顿和劳金父子俩就特郁闷。不能出海,无鱼可捕,劳金就在码头上狠狠地往渔船上刷漆,劳顿就坐在海边儿的阳光下用简板击打他的渔鼓。边击打边摇头吟唱:杨宗保上了马,银杆枪手中拿,用枪一指把严荣骂……
那是一曲《杨宗保搬兵》。鼓声清越,而唱腔却有些沉郁。鼓声与歌声裹着浪涛声一起传到劳金的耳朵里,劳金就把手里的漆刷子扔到了渤海里,然后一脚踢翻漆桶,大声嚷嚷道,你别唱了好不好?我在那里刷漆,你却在这里快活,烦不烦?
劳顿瞥了劳金一眼,没有说话,却站了起来。他怀中抱鼓,手中执板,面对大海,继续吟唱:老严荣摆下天门阵,逼着老爷染黄沙,众官兵困死在鼓楼下哎……
劳金没等他哎完,就冲了过去,他夺过渔鼓,用力摔在海滩上,砰的一声,渔鼓哑了。
劳顿没有转身,依然面对大海。花白的头发像海盐一样坚硬地竖在海风和阳光里。
劳金说,我不让你唱,你偏唱。你唱啊,这回你怎么不唱了?
劳顿背对劳金缓缓说道,你知道你摔的是什么吗?
不就是一个普通的渔鼓吗?一截竹筒,蒙上一块鱼皮,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我的渔鼓是普陀山的竹筒,蒙的可是河豚皮,是你爷爷的爷爷留给我的!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说,我刚买了一条新船,只下过一次海,这上面就休渔了。我亏不亏?我亏,我烦,你却总让我往船上刷漆,自己在一旁看热闹。我不摔渔鼓才怪呢!
劳顿转过身来,弯腰拾起渔鼓,竹筒裂了口,鱼皮破了一个洞。他叹了口气,休渔是为了更好地捕鱼,不休渔捕小鱼小虾,休渔期后,专捕大鱼大蟹。再有,你看见那边儿一排排龙门吊车了吗?那里正建一个大海港,来来往往的大船很多,航道拥挤,是怕和渔船争抢航道出事故呢!
我不管,我只管我的新渔船,劳金蹦了一个高,又蹦了一个高,我要尽快出海,尽快收回成本!
劳顿说,你别着急,港口通航了,说不定你还要到国外发展呢!去,听话,去刷漆吧——
还刷?劳金脖子一梗,我都刷了三遍了,爹!
那你就刷四遍,五遍!劳顿硬硬地扔下这话,抱着残破的渔鼓,离开了码头。
劳金没有刷四遍五遍,他就偷偷地开船出海了。由于是单船,他没敢去深海。几天下来,他的渔网、流刺网和钓钩就收获了许多失望和空落。要变天了,风暴就要来了。在乌云和风声的追赶下,他只得驾船返航。惊慌间,他的渔船闯入了黄骅大港的航道,与一艘正在清淤扩港的作业船相撞。
劳金闯祸了。劳金被带到了海事局。那个戴着墨镜、一脸威严的韩局长问他,小伙子,违禁出海,抢占航道,冲撞建港船只,你知道将受到什么处罚吗?
劳金脖子一梗,不知道!
韩局长说,按照相关规定,要没收渔具和渔船,没收渔获物和违法所得!
劳金咬牙说,随便!
韩局长说,还要罚款,吊销捕捞许可证!
劳金牙关一松,人就瘫软在地,韩局长,别别别,我这次违禁出海,是想捕些鱼来卖掉,给我爹做一面新渔鼓。你不是常听他的渔鼓歌唱吗?可他那鼓,让我给摔坏了!
韩局长啪地拍了下桌子,你是渔鼓艺人劳顿的儿子?老劳他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呢?好小子,我要关你半拉月!
半月后,韩局长带着劳金走进了劳顿的渔家小院。那时候,劳顿正在自家的院子里坐在一只反扣的渔船上忧伤地抱鼓弹唱《西游记》。摔破的皮鼓沾上了一块橡皮膏,鼓声就喑哑散闷,不成韵律。
韩局长大步过去,握住了劳顿的手,我看你来啦——
劳顿的渔鼓从怀里滑落于地。他来到了劳金的面前,抡圆巴掌就向儿子掴去——
韩局长的大手就支住了劳顿颤抖的老手,他哈哈一笑,老哥,我在局里都没掴他,你就免了吧——
劳顿的老泪就一颗一颗地滚了下来,他说,劳金,你小子还不把领导领进屋里喝茶——
韩局长说,茶就不喝了,可有件事情让你帮忙!
啥事?你尽管说!劳顿说。
韩局长说,黄骅综合大港8月1日通航,在开航仪式上有个文艺演出,市里让我邀请你的渔鼓出阵!
劳顿指着地上的渔鼓,摇着头,不行了,我的渔鼓被这小子摔破了!
我这有一面新的,你看,韩局长把肩上的挎包卸下来,打开。一面崭新的渔鼓就跳了出来。这是我让人特意去普陀山买来的竹筒,从河豚养殖基地找来的鱼皮。你试试手,怎样?
劳顿一把抓过渔鼓,抱在怀里,拿过简板,摇动手腕,上下相击。清越、高亢、明亮的鼓声就海水一样奔腾而起,装满了院子。
(节选自《新荷花淀派小说》)
喜子
赵树理
下交庄的兴隆小饭店,是他常常休息的熟地方。他一进去,店掌柜就忙向他打招呼。炉旁站着一个年轻小伙,给他倒了一碗开水,他很客气地一边接着一边问道:“这位老乡是哪里来的?”掌柜指着道:“这是我的外甥,叫‘喜子’。他家住在这西面,现在那地方有敌人……”王同志道:“我也正要往西走,你今天回去不?要回去咱们是一路。”掌柜道:“今天不要想走,河过不去!下了雨就过不去!”喜子也说:“我比你急得多,可是没法,河过不去!”
王同志见他们两人都这样说,也就无心再走,一边叫掌柜给他做饭,一边和喜子谈话。当他问到敌人在那边的情形,喜子还有点吞吞吐吐不敢说,掌柜向喜子道:“你放大胆说吧,这位王同志对咱们老百姓跟自己人一样,你只管有什么说什么好了!”于是喜子便把敌人在村里怎样组织防共团,怎样要壮丁,怎样要民夫修路,怎样按期点名,怎样杀“暗八路”……一五一十说了半天。
王同志道:“别的我都听说过了,这‘点名’和‘暗八路’我从前还没有听说过,他说的‘暗八路’一定是指八路军放的侦探吧!”喜子道:“就是。不过不一定是真的,他以为谁是,就该谁倒霉。前半个月在我村里还枪毙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小伙。”王同志道:“真惨!——那么,点名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喜子道:“我急着要回去也就是为了这事。敌人住在小河口,离村五里。敌人的命令是,村里人不许随便到别处去,每三天要到我村里沿户点名,查出谁不在,总要追究个底细,然后再按情节轻重处罚。前天才点了名,昨天我妈叫我趁空来瞧瞧我舅舅,原想今天就能回去,不想偏遇着这场大雨。山路七八十里,走起来足足得一天,明天晌午就又要点名,明天走怎么能赶上呢?你说急人不急人?”
王同志道:“鬼子们的办法越来越毒了!——老乡!我告诉你:鬼子手下是难活人的!不抗日活不成!我看你干脆当了兵吧,回到家里活一天也是很危险的!”喜子本是个很老实的庄稼人,一提起当兵来总觉着有点怕,就连忙说:“这——这——这我可不能,我家还有老母。”王同志见他这样着急,就劝他道:“不怕,老乡!我又不拉你去当兵,我不过是可怜你!你觉着当兵、打仗可怕吗?其实比你到敌人手里至少还多保一半险:你自己手里拿着枪去打仗,敌人打不死你你就能打死他;在敌人手里当顺民,只有他随时能叫你死,你连一点也挣扎不得。你想想是不是?”喜子听了这番话,一时仍然想不过来,总以为在敌人手里当顺民虽然危险,可是不多事总可以少吃亏,反正要比当兵保险。
第二天鸡没有叫,他就辞了舅舅摸着黑路走了。天一亮他就放开小跑步,任凭喘成什么样子也没有敢停步,赶到晌午总算回到岭西村。
他一进屋门,看见老闾长在他家里坐着。他娘见他回来,第一句就说“迟了一步!还不知道又要遭什么殃哩……”说着就哭起来。他喘了几口气,忙问老闾长道:“点过名了吗?”闾长道:“点过了。现在他们一定还没有点完村西头的名,依我说咱们这会儿就去,或者还能像前院那样罚几块钱算拉倒。”喜子想了一想道:“去就去吧,反正得去。”
他两个人找到村西头,果然鬼子们还没有点完名。老闾长向那个会说中国话的鬼子报告了,那个鬼子指着一棵槐树下面道:“就在这里等一等,点完了名再说!”说罢仍然点名去了。他俩立在树下悄悄商议鬼子若问什么,该怎样回答。
七八个鬼子点完名来了,他们预备的话鬼子连一句也没有问。那个会说中国话的说:“我已查过了,你去的地方有八路,你是个暗八路。你若说了实话,从宽处理。”喜子分辩了几句,那个鬼子没有再说什么,就用日本话下了命令,两个鬼子在两边拖住喜子的手,另一个鬼子拿了条马鞭照着喜子的赤背狠命地甩了一鞭,喜子怪叫了一声,那个会讲中国话的道:“你实说吧!不说就是要这样打下去的!”喜子委屈地说:“我只是去看我舅舅去的呀!”那个鬼子又说了两句日本话,那些鬼子就把喜子拖倒,一鞭接一鞭打起来。只见喜子背上的红龙一条两条三条……横的、顺的、斜的,成了方格,成了三角,连成一片。喜子起先是一声一声叫,后来变成直嗓号,后来只顾喘嘘,后来连喘都喘不上来了。喜子他娘也赶来了,大哭着,但是也没有什么用处。
打“死”了用水喷过来,喜子也仍说不出别的事。会说中国话的鬼子又道:“便宜你!再随便出去,剥你的皮!”说了便一哄而去。
邻居把喜子抬送到家,老闾长,村里人,男的女的都来问候。喜子不能坐也不能睡,趴在床上向大家哭,问候的人也都哭起来。一会儿,喜子一股劲往外吐血,吐得床上地下都是。
喜子吐过血向大家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有一位王同志告我说,不抗日活不成,鬼子手里难活人;告我说当兵拿着枪,敌人打不死咱咱就能打死他;给他当顺民,只有他能随时叫咱死,咱一点也挣扎不得。我迟了!你们都还不迟!”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临终还尽动着嘴唇好像还是说:
“我迟了,你们还不迟!”
(有删改)
文本一:
慢先生的秋天
蒋一谈
喷泉是向上流的瀑布。在喷泉的右前方,几只鸟排成斜线滑行。秋天的光线散发出沉静之美,这些鸟被它们的影子引向动物园的湖泊深处,绿藻虽然衰败,依旧将它们衬绿。
这些鸟很美,可是在慢先生心里,鹤最美。他想象着那只熟悉的鹤在假山和池塘旁漫步,一只脚落下,另一只脚隔一会儿才落下,一只脚拾起,另一只脚隔一会儿才抬起,这不是鹤的做作,而是鹤的优雅。中国古代文人建造房屋和墓穴时,会依据鹤的步幅测量尺寸。想到这些,他的嘴角浮现出笑意。
认识他的人称呼他慢先生,他的慢超乎寻常,走路的时候,他的手臂和腿脚关节好像被空气暂时抓住了,说话的节奏也是慢的。他经常被围观,引来众人议论:“这个男人慢得离谱,慢得让我心慌,他是演员吗?他在表演吗?”面对疑问,他笑而不语,他觉得即使说出来,众人也不会理解,而那些不能被理解的话就是废话。有人说他像机器人,他慢慢摇了摇头,有些气恼。
他在石头上慢慢坐下,慢慢取出水杯,慢慢拧开杯盖,慢慢凸出嘴唇,喝了第一口水。一个肥胖的男人举起自己的水杯,嬉笑着模仿他的动作,最后累得气喘吁吁。他早已习惯这样的戏谑与模仿。
他抬头看湖泊里的鸟,鸟消失了,那是短暂的消失,它们飞不出动物园。动物园引进了世界上最先进的虚拟天空装置,这样一来,动物园里的鸟能生活在铁笼和栅栏之外,在另一个空间里自由飞行,想飞多久就飞多久。不过,如果那些鸟飞得过高,虚拟天空里的电光屏障会自动阻拦它们,强迫它们飞落下来。面对电子牢笼这种高科技新玩法,慢先生心里五味杂陈。他心里有隐忧,他听别人说起过,动物园里的这些动物死亡之后,会被机器动物取代。如果真是这样,那只鹤怎么办?想到这儿,他的神情有些黯然。
现在是秋天,其实夏天就在不远处。夏天的某一天,慢先生在图书馆典藏室中清理藏品,在箱柜最里面发现了古籍善本《鹤谱》。他拂去上面的灰尘,被里面的图画和文字深深吸引。中国古代文人以鹤为师,言行举止皆依照鹤的节奏和气韵,做一个缓慢的不慌不忙的人。
一个缓慢的不慌不忙的人。他望着窗外的云和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我虽然无法像古人那样拥有自己的鹤,让鹤陪我喝茶读书,陪我坐禅修行,陪我游山玩水,但我可以向鹤学习啊。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去动物园观察鹤,鹤的步伐、站姿和睡姿,鹤观察世界的角度和脖颈的弧度,都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一边观察一边模仿,动作既夸张又滑稽,摔倒过很多次,胳膊和腿脚被石头划伤过。半个月之后,他掌握了慢的要领,身体也越来越自如。再后来,他已经能真切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和肢体的慢动作、语言表达的慢节奏协调在了一起,他心里高兴但没有满足,他觉得应该再慢一些,他期待那种真正的缓慢,比自然而然的慢再慢一些,他相信只有这样的慢才能让自己体会到独属于自己的那份笃定,找到新的自我。
妻子最先发现了异常。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他慢慢享用饭菜,妻子看着他举筷端碗和嘴巴咀嚼的怪异动作,忍不住喷了饭。儿子完成了一半作业,他还没吃完,妻子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有迷惑,更有不悦。有一次,儿子这样问他:“你是慢爸爸吗?”他慢慢点头,慢慢露出微笑,慢慢伸出手抚摸儿子的脑袋,儿子躲开了。
他没想到儿子开始模仿他的慢,模仿得惟妙惟肖,且有自己的创造,这让他深感意外,同时又有些不安。儿子写作业时,一个简简单单的汉字十几秒才能写完,早晨洗脸刷牙耗时二十分钟,晚饭时父子俩相互观察,看谁吃得慢,谁最后吃完谁才是慢冠军。然而,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能影响孩子的学业和成长,他试图调快肢体动作节奏和语言表达速度,可是调整到最后,他的身体出了虚汗,心跳明显紊乱,眼神开始发虚,连续几晚失眠。
妻子忍无可忍,发了几次火:“我不理解你为什么突然间变得怪里怪气的,你这是做给谁看?”妻子摔打衣物,满脸迷惑。
“我……”他慢慢搓着手,手上的灰变成一个泥团,他把泥团揉搓成一个蜗牛。蜗牛的慢是好的,鹤的慢也是好的,他在想。“一切都太快了……还没仔细感受就过去了……我做给自己看……”他喃喃低语,心里轻松了很多。
那些鸟果然飞下来了,它们在空中像飘逸散开的花片。几片树叶落下来,泛出斑斓的色彩,树叶离开枝头的姿态,带给他另一种感受:树叶落下不是因为季节驱使,而是为了摆脱束缚落到想落的地方。
人的选择何尝不是如此?眼前的落叶是可信可爱的。
(有删改)
文本二:
快世界里的慢寻找
蒋一谈
我之前有一个太极鱼木质小转盘,闲的时候摆弄几下,看白鱼和黑鱼相互游戏。转速快的时候,两条鱼相互缠绕,继而相互吞噬,留下一片模糊的虚空;转速慢下来了,两条鱼开始谈判,然后悄然和解,接纳对方。如果人类也如这两条鱼一般,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我把这个构想写进了一篇小说。
慢是动词,也是形容词和副词。我喜欢这个汉字。我至今还没有写出一个与整个大时代的快节奏性格相碰撞、相对立的人物。我决定写一个慢人,一个夸张的慢人。正式写作时,我在过去的写作笔记里翻阅到这样一句话:中国古代文人建造房屋和墓穴时,会依据鹤的步幅测量尺寸。这句话决定了这篇作品的起步和走向:我是中国作家,应该把中国文化符号与科幻想象相互融合。
(有删改)
主角
陈彦
秦八娃以自己丰富的民间文学涵养,捋出了诸多传统秦腔艺人的故事,并从中再抽丝剥茧出最精彩的几段,胶合成了一个高潮迭起的好戏。戏是以古装的形式,用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戏曲程式、绝活,表现一群秦腔艺人,由几岁到几十岁的苦难生命历程。用秦八娃的话说,他在写天地间的那股耿耿正气;在写一群生命看似渺小,却活得仁厚刚健、大义凛然的“惊天地、泣鬼神”的“历史潜流”。
在讨论剧本时,忆秦娥一边听剧本,一边在想象着舞台立体呈现后的样子,几乎激动得不能自已。她一再找薛桂生,要求担任主角。可薛桂生说:“这是为培养学生写的戏,主角已定,并且就是你的养女宋雨。还有什么不好呢?”但她太爱这个角色了,并且实在不愿从舞台中心,突然退居一旁。哪怕是自己的养女,她也有些接受不了。
几十年前,她嫌戏份重,希望大家都分担一点,以免自己太苦太累。到今天突然觉得,哪怕排任何新戏,只要不是自己的主角,都再也无法接受。尤其是原创剧目、重点戏,过去哪一部不是围绕忆秦娥来打造呢?今天出了这么好的本子,主角竟然与自己无缘了。薛桂生请她出任艺术总监。她想:自己一个站在台中间的顶梁柱,怎么就惨到这个份上了呢?
她又去找秦八娃。可秦八娃竟然跟薛桂生的说法完全一致:
“秦娥,你把主角唱到这个份上,应该有一种胸怀、气度了。让年轻人尽快上来,恰恰是在延伸你的生命。尤其这孩子还是你的女儿呀!你希望自己是秦腔的绝唱吗?”
忆秦娥倒考虑不了那么多,她只觉得,让自己下得太早了。
秦八娃说:“你成名时,和他们一样也就十七八岁哪!应该让他们试一试了。”
“秦老师,我太爱这个戏了,那里面有我的影子啊!”忆秦娥不无激动地争辩着。
秦八娃语气平缓地说:“我理解,这个戏的主角,的确有你的影子。不过秦娥,有你帮着娃们,我相信这个戏糟蹋不了。我搞了一辈子民间文艺,眼看这些东西都快完结了。若能多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这一行才会大有希望。我懂得你内心的苦处,尤其到了这个年龄,对舞台更有一种恋恋不舍。可这不是让你退出,我以为是让你前进。如果宋雨真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小忆秦娥,那你岂不是能更加久远、深广地活在这个舞台上吗?”
大型秦腔传统剧《梨花雨》开排了。忆秦娥只能听任安排,做艺术总监进剧组。她从对词开始,一句一句为青年演员抠戏。在抠戏过程,她一直为好本子可惜着:孩子们大多只排过一两个折子戏,很多都学的是套路。而原创剧目,需要的是经验、理解和创造。他们欠缺太多。就连学得最好的宋雨,也很难把一句道白、一句唱腔,能说到、唱到她心窝里去。可她想起了当初忠、孝、仁、义四个老艺人,给她抠戏时的无私、真诚,她还是一字一句地给娃们耐心教着、引导着。她发现她的脾气有点坏了。有时甚至想拿起教练们常用的藤条,对着那些不用心、不专注、不长进的学员,狠狠抽上几藤条。
宋雨这次担任《梨花雨》女一号,很是用心,除了排练,回到家,就关上自己的房门,在里面一练半个晚上。好像还生怕她知道似的。也许孩子是知道了她也想演这个戏,所以心里就有了些什么顾忌。因此在家练戏时,还总是躲着自己。其实从她内心讲,并不想跟孩子争角色,更没有吃孩子醋的意思。她甚至还担心孩子一次冲不上去,反倒让人小看了她的实力和潜能。忆秦娥打心底里是愿意把戏教给宋雨的。
忆秦娥心里再有疙瘩,还是天天蹲在排练场,诚心实意地做起艺术总监来。凡看到宋雨路数不对的地方,都会当场点拨,面授机宜。她几乎把自己演半辈子戏所积攒下的那点“心经”,都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女儿了。宋雨进步也很快,几次联排后,不仅薛桂生、秦八娃感到满意,团里许多老艺术家也都给宋雨竖起了大拇指。忆秦娥还真感到了一点传承衣钵的生命快乐呢。
她老在想,当初忠、孝、仁、义四个老艺人,给她传道授业的要妙到底是什么?除了戏、技、艺外,他们都爱讲的一句话就是:唱戏做人。人做不好,戏也会唱扯。即使没唱扯,观众也是要把你扯烂的。她觉得这句话让她受用了一辈子。她也学他们的神情,原原本本地传给了宋雨。
《梨花雨》整整排了十个月,终于基本成熟。
忆秦娥却有点失眠。甚至还请人开了安眠药,让自己晚上能勉强睡那么几个小时。一醒来,她就想着宋雨的首演。几乎比自己演出还让她上心。孩子毕竟是第一次上大戏,让她担惊受怕的事太多了。自己初上台时,闹了不少笑话:不是没把头包好,将满头金簪银花,披散得台上台下到处都是;就是中途要上厕所,却没有任何时间,竟然尿在彩裤里。反正能想到的,她都为女儿想到了,一点一滴地在帮宋雨准备着。正式演出那天,剧场的铃声响起时,她甚至都紧张得双腿突突打战。但她还是不停地拍着宋雨的肩膀,让她别慌张,保持镇定。演员既要做到心中有人,又要目中无人。只有这样,才能把演出水平,自自然然地发挥到极致。这是个半文半武的戏,对演员的体力也是很大的挑战。她甚至在演出前,还给宋雨喝了温热的增强体能的饮料。总之,凡过去忠、孝、仁、义四个老艺人能为她想到的,她都想到了。连他们没想到的,忆秦娥也都根据自己多年的经验做了准备。
《梨花雨》的演出取得了轰动效应,场场爆满,一票难求。媒体的报道是:“美得时尚”“美得惊艳”“美得令人窒息”。有多家媒体,已经在称宋雨为“小忆秦娥”了。
可每当谢幕时,观众一浪一浪朝台前拥去,并大声呼唤着“小忆秦娥”时,站在最后一排的“老”忆秦娥,内心的失落感,又是难以言表的。尽管这个小忆秦娥就是她的女儿。
(有删改)
夺园记(节选)
张炜
记忆中,父亲唯一的一次长谈,是在母亲离去的第三天。
他说得最多的是河东岁月,整个家族与野狸子的征战:“记住,那是最肮脏最无义的一群,坏人怂恿和指使他们。只要有点廉耻,与他们对决就很难取胜。”
“为什么?”
“因为,”父亲抿抿干燥的嘴唇,好像在想一个显见的理由,最后还是勉为其难,“他们可以用各种办法,而我们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一个古老的家族。”
父亲简约的作答,除了让她更加费解,还有深深的委屈。显然,父亲把更多的缘由留给了她,她还有许多时间,而他,没有了。
父亲喘息,沉默,看着她:“孩子,你的眉眼和姑姑很像。她是莽林中最美的。最后的日子,野狸子要凌辱她,她撞死了。”
四周静极了。她不敢抽泣,只在心里为刚烈的姑姑流泪。
沉寂中,可隐约听到远处的喧声,那是林子外边人的声音。
她站起,往前走一步:“我想做人。”
她一直盯着父亲的脸。
她明白,留给父亲的时间不多了。最后,她要他教自己做人。她知道家族的主人要以人的面貌与人打交道,处理家族事务。
第二天,父亲早早出现在庭院中,那个弓着的背影让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从香蒲边绕开,站在一脸倦容的父亲面前。父亲点点头,贴紧一棵树,转到树的另一面,就变成了一个瘦削的男人。
反复试练,她终于变成一个圆脸姑娘,站在白杨树下,亭亭玉立。晶莹的泪水滑下脸颊。
“孩子,要变成一个人并不难,林子里的狐狸、黄鼬,还有野狸子精,他们都能。可这只是一时,要一直绷着,就难了。”
几天后,父亲不再进入餐室。凌晨,所有人都站在廊前,眼含泪花。父亲不知何时离开了家。她双手捂紧嘴巴,害怕吐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德伯拍拍她颤抖的双肩,在耳边低语:
“孩子,他出门去找一棵最美的萱草花了。”
一些猫儿担了沉甸甸的蓝莓走过,松鼠叼着连理果从橡树上蹿下。刺猬呆住不动,看看杏兰走来。
“今天你爱过了吗?”
初秋的好天气,总有这隐隐的一问。她不想回答,步履匆匆,一直向南。那是林子的边缘,离喧声越来越近了,她知道要做什么。
心跳怦怦,从未如此慌张。她已经尽了全力安定自己。林子越来越稀,看到了一幢幢房舍,看到了人影。她闪到一棵树后面,转身就变成一个圆脸姑娘了。
她迎着那些人影走去。
几只猫儿从场院里的草垛后面蹿出,三个黑不溜秋的男孩投出泥块。一只猫发出惨叫。她心上一紧,怒目盯向男孩。他们朝她扮个鬼脸,继续追赶猫儿。
前边不时传来惨叫。她追过去。几个男孩被吓住,散开了。她随他们走入街巷,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心头一惊。这里是人类的世界。
临街小窗上有一双男人的眼睛,她看清了,赶紧转身跑开。一口气跑出街巷。身后传来口哨和呼叫:“呀,好大的圆脸闺女!”
她捂住耳朵,一直跑入林中,才放开双手。
“我第一次见到了人,我从他们中间穿过。”她说。
“我想你一定害怕了。”德伯吐出一口长气。
这个夜晚月亮好大好亮。她无法入睡,沿着卵石小径走着,绕过香蒲和萱草花,又回到门前。门楣上镶了六枚橡实做成的族徽,在月色下泛光。
门旁放了一只木桶,里边是剩下的一点儿石灰水和一把刷子,是仆人干活时留下的。她想起了什么,提起木桶,一口气跑出林子,全身汗湿。又来到了那个场院,这里没有一个人,只有草垛和猫儿。她在场边高墙下端详了一会儿,将刷子伸进桶中饱蘸,奋力书写起来。墙上有了八个大字,个个都比木桶大:
“爱护猫咪,人人有责!”
“初秋是最好的季节,那就让我远游去吧!”杏兰对德伯说。她其实已经在准备行囊。
“女孩子独自出门,使不得啊!”德伯急得喊起来。
“我记住了父亲说过的园子,以前的府邸。我要去亲眼看一看。”
德伯的腿突然跛得厉害了,在屋内走了一个来回,他拍打膝盖:“那里早就毁了,如今全是人和野狸子。凶险啊!使不得!”
“德伯啊,河西有您打理就好。我会一路小心。”她说着,泪水涌出,最后一句憋在心里,“我们终有一别的。”
有明晃晃的月亮,白天和夜晚都是行路时光。杏兰未敢道别,在午夜上路了。
离开前,她倚住门扉站了一会儿,又去香蒲下看月辉下的房子。一个灵巧的身影在旁边一闪,是黄鼬。一只毛茸茸的小手伸过来,她们紧紧一握。
远行向东,穿林而去。
好密的林野。这是她看到的最大一片莽林。黑松,笔直向上的杉树,白杨和果树。她最想看到橡树,苍老的橡树啊。
树荫太重,阴森森的。这里静得可怕,没有一声鸟鸣。连四处奔走的野兔和黄鼬也没有,更看不到一只猫儿。
这就是河东,野狸子的世界。
林子里有一股腥臭气,地上不时出现一摊粪便,她不得不小心绕开。
几只野狸子出现了,脏毛斑秃,散发出阵阵恶臭。他们盯着她,口中流下黏液。她步步后退,抵紧了粗粝的树干。口中泛起一股铁锈味儿——这就是恐惧。
五六只野狸子在逼近,狞笑,皱鼻,一副哀伤的模样。这是他们特有的表情。
她更加抵紧大树,差不多与树化为一体的时刻,变成了一个人。她站在树下,伸手将一绺乌发抚上额头。
几只野狸子浑身战栗,畏缩,匍匐在地。
她离开了。
(有删改)
采浆果的人(节选)
迟子建
金井的山峦,就是大鲁二鲁的日历。
雪让山峦穿上白衫时,他们扛着爬犁去拾烧柴;暖风使山峦披上嫩绿的轻纱时,他们赶紧下田播种。山峦一层一层地由嫩绿变得翠绿、墨绿时,他们顶着炽热的太阳,在田间打垄、间苗、锄草和追肥;而当银光闪闪的霜充当了柴岗,给山峦罩上一件五彩的花衣时,他们就开始秋收。
金井是个小山庄,只有十来户人家。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从来没有事情能阻止得了秋收,但今年例外,一个收浆果的人来了。
秋收刚刚开始,一辆天蓝色的卡车摇摇摆摆地开到了金井。
车主是个中年汉子,高个儿,方脸,小眼睛,大嘴巴,面色红润,说起话来神采飞扬的,一看就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车主开出浆果的收购价格后,从怀中掏出两沓钱来,丢在柜面,把它们当竹板一样敲打着,以说书人的口吻说:“话说这秋菜要是晚收一天它待在土里也飞不了,可是这浆果要是晚采一天,拿现钱的就是别的人了!”
他这一番吆喝,让秋收的人们扔下了手中的镐、铁齿、镰刀、耙子等农具。他们纷纷回家拿起形形色色的容器,奔向森林河谷,采摘浆果,仿佛牧羊人在寻找失了群的羊。
一年一度的秋收本来像根缜密坚实的绳子,可那些小小的浆果汇集在一起,就化成了一排锐利无比的牙齿,生生地把它给咬断了。
金井的男人中,有个比女人采浆果还要灵巧的人,他就是王一五。王一五不爱种地,但他是个农民,不种也得去种,他下田时脸上就总是挂着霜。他有个儿子,十一岁了,可看上去只有七八岁那般大,瘦削枯黄得像棵秋天的狗尾巴草,人们都叫他“豆芽”。别的男孩拎一篮土豆能一路疾行,豆芽提着半篮就趔趔趄趄、气喘吁吁了。王一五爱做小衣服,豆芽则喜欢用铅笔画画儿。他爱画花鸟虫鱼、房屋河流,他从来不画人,说是世上的人都是丑的,不能入画。
不秋收了而去采浆果,王一五和豆芽开心极了,他们第一天就采了半瓦盆的牙各答和一大茶缸的都柿,所以他们家拿到的钱最多。
大鲁二鲁是金井人中唯一还在秋收的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大鲁是男的,二鲁是女的。他们已是中年人了。他们的父母,也就是老鲁夫妇,是一对表兄妹,这使得他们生出的孩子言语木讷,思维迟钝,严重智障。
老鲁夫妇几年前先后去世了。他们临终给这对兄妹留下遗言“春天播完种,别忘了秋天下了霜就秋收”,大鲁二鲁牢牢记住了这一点。他们不像其他人家喜欢用日历,金井的山峦,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日历。翻动这日历的,就是风霜雨雪。当暖风让这日历透出隐隐的绿色时,他们就去播种了,而当秋霜将这日历点染得一派绚丽时,他们准时地去秋收了。
金井有个老女人“苍苍婆”,苍苍婆不像别的女人遭了难后终日以泪洗面、唉声叹气,她的头发全白了之后,她的心也仿佛一下子跟着变得光明了,她爱说爱笑了,她的眼睛里,没有一点老年人的那种混浊,依然那么明亮,清澈逼人,好像她的眼底浸着一汪泪,使她的眼睛永远湿润而明净。
采了三天浆果的苍苍婆终于想到该叫大鲁二鲁也去挣点现钱,这样的好事把他们落下了,叫她心里不忍。苍苍婆就在这天晚饭后摇摇晃晃地去大鲁二鲁家了。
大鲁二鲁收了一天的萝卜,趁着天还有微微的亮光,将它们一筐筐地下到菜窖里。
满嘴酒气的苍苍婆亢奋地叫道:“大鲁二鲁,别秋收了,采浆果去吧,能拿现钱!大鲁过年时就能买新鞋穿了,二鲁也能买件花衣裳了!”
大鲁二鲁没有日历,所以他们常常错过一些节日,但春节是不会从他们眼皮底下溜掉的。他们过年不像别人家,他们永远都穿着旧衣裳,只不过晚上时包一顿饺子吃而已。当然,他们也会冻上两座冰灯,一左一右地摆在门口,让它们充当暗夜的一双眼睛。
开始的几天,苍苍婆还认认真真地采上一天的都柿,交给收浆果的人,可是接下来的日子,竟一发而不可收,她吃空了盛都柿的盆子。收浆果的人为了安慰她,丢给她一张十元的钞票,让她买酒。
苍苍婆捡起钞票,运足一口气,又把它吹回地上,苍苍婆说:“钱是什么,不就是一张落叶吗?蚂蚁合伙举过落叶,这样的叶子它们没见过,留着给蚂蚁们举着玩儿,当遮阳伞使吧!”说完,她就一摇一摆地走了。
大鲁二鲁始终不为所动,在他们看来,秋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刨完了土豆,又砍了白菜和大头菜,把它们运回来,腌了两缸酸菜和一缸咸菜,然后把余下的菜下到窖里。之后,他们把遗落在地里的菜帮也捡起来,装进麻袋,拉回家堆在仓房旁,作为猪饲料。最后,他们踏着更浓重的霜,去大草甸子,用绳子把猪草背了回来。
就在大鲁二鲁扛回猪草的这个夜晚,天空下起了大雪。金井人一年的收获,就这么被掩埋在大雪之下了。人们脸上满是凄苦的表情。他们冬天吃什么?他们的牲畜和家禽吃什么?苍苍婆望着大鲁二鲁这户唯一收获了庄稼的人家,她的心中先是涌起一股苍凉,接着是羡慕,最后便是弥漫开来的温暖和欣慰。
二鲁的脖颈上戴了一圈火红的野刺莓。金井的女孩,最喜爱穿这样的项链来戴。看来在秋收的间隙,大鲁二鲁也采了浆果。只不过他们只采了很少的一种,并且为它们做了最美的镶嵌。
(有删改)
无法完成的画像
刘建东
1944年的春末,我随师傅到了一个女孩家,一个中年妇女说她是女孩的舅妈。
舅妈说:“小姑子很任性,因为恋爱,几乎和家里断了来往。三年前,婆婆病重,想见她。来找她时,只剩外甥女独自在家。找了她三年,如今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只当我这小姑子死了,所以才请您到家来给画一张像。”
我师傅杨宝丰是城里唯一的画师,专门给人画像,给活着的人画,也为故去的人画。师傅保持着一个传统,画遗像一定得到死者的家里去画。
“我需要她的照片。”师傅说。
舅妈在屋里来来回回地找,只找到了一本薄薄的相册,里面的照片却不见了。她把相册递到小卿跟前,问:“照片呢?”小卿落下泪来,指了指墙角处,一个红花的搪瓷脸盆,脸盆底有一层燃烧后的灰烬。
舅妈只好回家去找。没有了舅妈在身旁,小卿反而没有那么胆怯,她对我说:“我娘没死。”
我猜想,她是不愿承认她母亲离世的事实,“那你娘去哪儿了?”
“找我爹去了。”
“那你爹去哪儿了?”
“我娘说,我爹去的地方不能让别人知道。”
舅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照片,递给我师傅:“您看,这个行不行?”
她拿回来的是一张全家福,六个人,她指着第二排右手边那个年轻的姑娘说:“这就是她,小卿的娘。”
师傅盯着照片,似是在认真辨认照片中的人,半天没有说话。
舅妈又问:“可以吗?”
师傅再次把照片拿近端详着,“好吧,就它吧。”
那张旧照片,在时间无情的作用下,清晰度大打折扣,色彩的饱和度也明显减弱,只剩下眉眼、鼻子和嘴巴还勉强分得清。
我坐下来,开始为画像做准备。师傅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枪炮声。
师傅缓缓睁开眼,目光在纸上扫视一遍,然后起身,净手,擦干,端坐在桌子前,拿起铅笔开始画头像的轮廓。他画得很慢,比平时要慢许多。我从来没有见他如此小心谨慎、畏首畏尾。平时干净利落的线条也显得笨拙而胆怯。
舅妈在一旁唠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一个年轻女子,不好好找个安分守己的男人,守着自己的小家,天天在外面疯跑。谁知道她找的那个男人是谁,是干啥的。她都自己决定,甚至不让我们见一面,哪有这样的。”
师傅紧皱眉头。
“后来我们连她也见不到了,等她再出现时,怀里抱着一个娃娃。我们问她,那个男人去哪儿了,在干什么,我这小姑子啊,死活就是不说。”她喋喋不休。
天擦黑的时候,师傅才把初稿画完。
第二天画像的过程仍然艰辛。
每一次,师傅都是从眼睛画起,他说,眼睛是一幅肖像画的魂魄。而这一天,1944年春天的一天,面对草稿,他稍微犹豫了片刻,然后,笔落在了鼻子上。
往常,师傅画一幅人像,大约是一天。可是今天一天,他只画了鼻子和嘴巴。
第三天,师傅画了脸部、耳朵和头发。第四天,他才画眼睛,一直到傍晚,还未能结束,我看到,师傅的右手手背上已经布满了密密的汗珠。
第五天一早,我们就到了小卿家。可是画不见了。舅妈问小卿:“是不是你?前两天你把你娘的照片烧了,这次你又把画像弄哪去了?”
小卿倔强地憋着眼泪,昂着头不答话。
师傅安慰她说:“别怕,我重新画。”
不出所料,重画的过程是一场灾难。每一天下来,他都疲态尽显,我不忍心地说:“师傅,要不我们放弃吧。”
师傅说:“不能。”
又过了五天,画像完成的那一刻,师傅瘫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汗湿衣袖,头发打着绺垂在额头上。
他闭上眼,没有说一句话。一向爱说的舅妈,也变得沉默了;小卿看了一会儿,突然间趴在桌子上,放声痛哭。三年来,舅妈说,她从没有哭过,她相信她的母亲一定会在某个黎明时刻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回到她的身边。现在,也许她意识到了那个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夜晚我照旧背着画夹,回到了店里。
不知睡了多久,暗夜中传来细碎的声音。我爬起来,摸向柜台,画夹已经不见了。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看见浓浓的夜色中隐约有一个人,在烧什么东西,我的视线顺着火光向上移动——那个人竟是师傅。
我和师傅,谁也没有再提起画像的事。一年之后的某一天,我的师傅杨宝丰再也没有出现,我盘下了那个小店,一边画像,一边等他。
又过了一年,遥远的枪炮声终于来到了城外,清晰而响亮。
1951年的一天,画店里走进来一个姑娘,她想请我画一张肖像。
“我是小卿。”她说。
我内心涌动着一股暖流,小心地问她:“找到你娘了吗?”
她点点头,“去年秋天,舅舅突然来到学校,二话不说拉着我狂奔到烈士纪念堂。我们站在一张照片前,照片上有四个微笑着的人,两个年轻的男人和两个年轻的女人。我惊呆了,其中一个就是我娘。我蹲在那里失声痛哭。后来,一个陌生的女人走到我身边,告诉我说,她是照片中的另一个女人,他们是曾经的战友。她让我叫她黄姨,她指着我娘左边的那个年轻男子告诉我,那是我爹。”
后来我到烈士陵园,看到了那张照片。我盯着照片右首的那个男人,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指着照片惊呼道:“小卿,你看,那个人,那人是我师傅。”
黄姨领着我和小卿来到一个烈士墓前,她告诉我说,这就是你师傅,这里面埋着他的一顶帽子。黄姨说,他曾经化名杨宝丰,在南关开了一家画像馆。我这才知道,我师傅叫宋咸德。
(选自《十月》2021年第6期,有删改)
清水洗尘
迟子建
礼镇的人把腊月二十七定为放水的日子。所谓“放水”,就是洗澡,这里的人们每年只洗一回澡。而郑家则把放水时烧水和倒水的活儿分配给了天灶。天灶从八岁起就开始承担这个义务,一做就是五年。天灶家洗澡的次序是由长至幼,老人、父母、最后才是孩子。天灶住的屋子被当成了浴室。
天灶从未拥有过一盆真正的清水来洗澡。因为他要蹲在灶台前烧水,每个人洗完后的脏水还要由他一桶桶地提出去倒掉,所以他只能见缝插针地就着家人用过的水洗。那种感觉一点也不舒服。他也不喜欢把他的住屋当成浴室,弄得屋子里空气湿浊,因此天灶不喜欢过年。他也不喜欢过年的那些规矩,不喜欢忙年的过程,更不喜欢因为过年都穿扮一新拘谨做作的人们。
奶奶第一个洗完了澡,被天灶的母亲扶着颤颤巍巍地出来了。奶奶嘘嘘地喘着粗气经过灶房回她的屋子,见了天灶就说:“你烧的水真热乎,洗得奶奶这个舒服,一年的乏算是全解了。你就着奶奶的水洗洗吧。”
母亲也说:“奶奶一年也不出门,身上灰不大,那水还干净着呢。”
天灶并未搭话,他只是把柴禾续了续,然后提着脏水桶进了自己的屋子。天灶吃力地搬起大澡盆,把水倒进脏水桶里,然后抹了抹额上的汗,提起桶出去倒。路过灶房的时候,奶奶还没有回屋,她见天灶提着满桶的水出来了,就张大了嘴,眼睛里现出格外凄凉的表情。
“你嫌奶奶——”她失神地说。
天灶什么也没说,拉开门出去了。
天灶看见排水沟前肮脏的冰堆下的雪地里有个矮矮的人影,躬着身,似乎在寻找什么。
“天灶——”那人直起身说,“出来倒水啦?”
天灶听出是同学肖大伟,便一边吃力地将脏水桶往冰堆上提,一边问:“你在这干什么?”
“天快黑时我抽冰嘎,把它抽飞了,怎么也找不到。”肖大伟说。
“你不打个手电,怎么能找着?”天灶说着,把脏水“哗——”地从冰堆的尖顶当头浇下。
“这股洗澡水的味儿真难闻。”肖大伟大声说,“肯定是你奶奶洗的!”
“是又怎么样?”天灶说,“你爷爷洗出的味儿可能还不如这好闻呢!”
“你今年就着谁的水洗澡?”肖大伟果然被激怒了,他挑衅地说,“我家年年都是我头一个洗,每回都是自己用一盆清水!”
“我自己也用一盆清水!”天灶的声音不大。
“别吹牛了!”肖大伟说,“你家年年放水时都得你烧水,你总是就着别人的脏水洗,谁不知道呢?”
天灶不知如何还击,万分恼火地提着脏水桶往回走,走了很远的时候,他又回头冲肖大伟喊道:“今年我用清水洗!”天灶说完抬头望了一下天,觉得那道通天的银河“刷”地亮了一层,仿佛是清冽的河水要倾盆而下,为他除去积郁在心头的怨愤。
奶奶的屋子传来了哭声,那苍老的哭声就像山洞的滴水声一样滞浊。
天灶的父亲过来了,说:“看你,把奶奶惹伤心了。”
天灶没说什么,拉开锅盖,一舀舀地把热水往大澡盆里倾倒。
“该谁了?”天灶问。
这时天云从她的房间冲了出来,她只穿件蓝花背心,露出两条浑圆的胳膊,披散着头发,像个小海妖。她眼睛亮亮地说:“我去洗!”
接着开始指手画脚地吩咐天灶,“我要先洗头,给我舀上一脸盆的温水,我还要用那种带香味的蓝色洗头膏!”
天云的可爱使天灶先前闷闷的心情为之一朗,他很乐意为妹妹服务。他拿来脸盆,刚要往里舀水,天云踩了一下脚一迭声地说:“不行不行!这么埋汰的盆,要给我刷干净了才能洗头!”
等天灶刷完脸盆,像仆人一样恭恭敬敬地为她送上毛巾、木梳、洗头膏后,还是忍不住说:“洗个头还这么啰嗦,不就几根黄毛吗?”
天云顺手抓毛巾朝天灶撇去,说:“你才是黄毛呢。”又说:“每年只过一回年,我不把头洗得清清亮亮的,怎么扎新的头绫子?”
等天云像个女皇一样款款走进浴室,闩上了门。天灶才注意到哭声仍然微风般地从奶奶的屋里传出。
奶奶边哭边说:“当年全村的人数我最干净,谁不知道哇?我要是进了河里洗澡,鱼都躲得远远的,因为它们都知道身上没有我白,没有我干净……”
奶奶的这个推理未免太大胆了些,一旁安慰的母亲也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天灶更是忍俊不禁,连忙跑回灶台前,对着熊熊的火焰哈哈地笑起来。这时父亲提着两盏陈旧的灯笼进来了,见天灶笑,就问:“你偷着乐什么?”
天灶便把听到的话小声地学给父亲。
父亲放下灯笼笑了,“这个老小孩!”
那对灯笼是硬塑的,红得有些暗沉。天灶用天云的洗澡水一边刷灯笼一边想着有关过年的繁文缛节,便不免有些气恼,他不由大声对自己说:“过年有个什么意思!”回答他的是扑面而来的洋溢在屋里的湿浊的气息,于是他恼上加恼,又大声对自己说:“我要把年挪到六月份,人人都可以去河里洗澡!”
等父亲母亲都洗完了澡,天灶把锅里的水再次添满,然后又饶有兴致地往灶炕里添柴。这时母亲走过来问他:“还烧水做什么?”
“给我自己用。”
“你不用你爸爸的水,”
“我要用清水。”天灶强调说。
母亲没再说什么,进了自己的屋子。
锅里的水开始热情洋溢地唱歌了。柴禾也烧得毕剥有声。夜深深的了。天灶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因为他怕体内不断升腾的热气会把他烧焦。
天灶关上屋门,把灯关掉,他脱掉了衣服,蹑手蹑脚地赤脚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然后返身慢慢地进入澡盆。他先进入双足,热水使他激灵了一下,但他很快适应了,他随之慢慢地屈腿坐下,感受着清水在他的胸腹间柔曼地滑过的温存滋味。天灶的头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见窗外的浓浓夜色,能看见这夜色中经久不息的星星。他感觉那星星已经穿过茫茫黑暗飞进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课文中所学过的淡淡的皂角花一样散发着清香气息,预备着为他除去一年的风尘。天灶觉得这盆清水真是好极了,给他从未有过的舒展和畅快。他不再讨厌即将朝他走来的年了,他想除夕夜的时候,他一定要穿着崭新的衣裳,亲手点亮那对红灯笼。还有,再见到肖大伟的时候,他要告诉他,我天灶是用清水洗的澡,而且,星光还特意化成皂角花散落在了我的那盆清水中了呢。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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